(記實)自去年10月美國政府預算年度開始至今年2月,美國海關邊境保護局(U.S. Customs and Border Protection)在西南邊境沿線抓獲了4,271名中國公民,是上一年同期的12倍。在此期間,在邊境逮捕的總人數為891,774人。
麥卡倫裡奧格蘭德瓦利天主教慈善機構(Catholic Charities of the Rio Grande Valley)負責人Norma Pimentel說,該庇護所的工作人員過去每隔幾個月才會見到一個中國人。她說:“現在,突然之間,來自中國的人數激增。”她還稱,最近的某一天有50個中國人,約占當天難民總數的四分之一。
在美國,根據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的資料研究機構交易記錄訪問資訊中心(Transactional Records Access Clearinghouse)的資料,近幾十年來,中國尋求庇護者一直是接受率最高的群體之一,接受率達到67%。根據美國公民與移民服務局(U.S. Citizenship and Immigration Services, 簡稱USCIS)的規定,尋求庇護者在提交庇護申請之日起等待180天后才有資格獲得工作許可。
中國現在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但逃離中國的這波熱潮讓人想起此前受政治動盪或經濟困難驅動的幾次逃離浪潮。
在1949年後的三十年裡,中國實際上將自己與世界隔絕,大量中國人曾因饑荒和政治動盪出逃。數十萬“嚮往自由的游泳偷渡者”不惜冒著生命危險試圖遊到香港。
第二次大規模偷渡是20世紀90年代,非法越境成為一項利潤豐厚的生意。渴望抓住經濟機遇的中國人借來可能需要多年才能還清的鉅款,付給被稱為“蛇頭”的走私者,讓其幫助他們偷偷進入美國。許多中國人當時藏身破舊的貨船偷渡到美國。移民學者表示,這些移民大多來自中國沿海省份福建,他們改變了美國低技能勞動力市場。隨著貿易開放讓中國的經濟條件得到改善,通過這種方式非法進入美國的中國人已大幅減少。但最近偷渡客又大幅增加。
下面是偷渡者Huang先生的經歷記實:
2023年1月,在哥倫比亞附近波濤洶湧的水域,一搜擠滿人的快艇在夜裡航行。曾在上海從事健身教練工作的Daniel Huang置身其中,他打算經由拉丁美洲前往美國。洶湧的海浪濺得他渾身濕透,他很怕船會翻掉。他開始對自己的計畫感到後悔。他用手機打了一封告別信,他不確定能不能活著到達巴拿馬海岸,他將把這封信發送給他的父親。
Huang是從中國出發,冒著拘留、溺水、搶劫的危險,穿越約八個國家抵達美國南部邊境的一大批中國人中的一員。這些中國人選擇的,是數十萬委內瑞拉人、古巴人以及其他國家人偷渡客走過的路。
Huang說,他在中國看不到希望了。他說,但凡有其他辦法,誰願意背井離鄉?
在中國各個收入階層,都有大量的人員在外流,這些不顧危險經由拉丁美洲進入美國的中國移民是其中一部分。據聯合國難民署統計,2022年年中,在世界各地尋求庇護的中國人有116,868名,相比之下,2012年的年底只有15,362人。
聯合國的這一資料不包括以工作簽證、旅遊簽證或其他類型簽證進入其他國家的中國人,這些人通常擁有更多資產,教育水準也更高,這類人群數量在過去10年也有所增加。
今年1-3月份,有3,855名中國移民穿越了連接南美洲和中美洲的達連隘口(Darien Gap),這是一個長約60英里的險峻地帶。根據巴拿馬的移民資料,相比之下,2022年全年此類中國移民人數為2,005人,而2010年至2021年間只有376人。資料顯示,今年1-3月份,中國人是從哥倫比亞穿越達連隘口的第四大人群。
選擇走上這條拉美路線的中國人通常收入水準較低、文化程度不高、工作技能較少,獲得美國簽證的機會渺茫。這其中許多人要麼在疫情期間失去了收入來源,要麼有過與中國有關部門接觸的痛苦遭遇。
30歲的Huang說,此前他花了2萬元(約3,000美元)才成為有資格證書的健身教練。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許多健身房因此關閉。在失業兩年之後,去年11月他被位於中國中部的一家iPhone代工廠錄用,但卻捲入了勞資糾紛引發的抗議活動。Huang說,在與保安發生衝突後,他被解雇。
Huang湖北老家的員警給他打電話,要求他前去解釋事情原委。這通電話讓Huang嚇壞了,他18歲時曾因被控招妓而遭監禁六個月,但他說這項指控是誣告。Huang說,因為擔心自己會再次入獄,他開始籌畫離開中國。
在中國,一個新標籤#走線(大意為“長途跋涉”)去年開始流行,當時一些移民在抖音上發佈了他們穿越拉丁美洲之旅的視頻片段。 抖音是TikTok在中國的版本。
去年12月偶然刷到這些視頻後,Huang借了相當於9萬元(約13,000美元)的網貸。他面對的頭一個難題就是如何離開中國。疫情期間,中國曾限制護照發放,僅發放給能夠證明自己因學習、工作或商業方面事由需要護照的人士。為了拿到護照,Huang花錢在網上買了一份偽造的某海外大學的假錄取通知書。
他獲得了土耳其簽證,向中國邊境官員撒謊說他要去土耳其考察餐廳,並獲准出國,這也是他第一次出國。Huang說,在伊斯坦布爾,他賣掉了自己的iPhone 13,買了一部他認為不會在路上招來劫匪的老款手機。他從伊斯坦布爾飛往厄瓜多爾,後者是這條拉美路線上唯一允許中國人免簽入境的國家。
他於今年1月下旬抵達基多。他和同航班的其他一些中國人在聊天應用上互加了好友,以便在旅途中保持聯繫。Huang和航班上的一個中國男人付錢給一個蛇頭,讓蛇頭幫助他們乘車進入哥倫比亞。
但在那裡,自稱是哥倫比亞移民官員的人把他們抓了起來,直到他們提議上繳他們的美元。Huang有700美元,他的同伴有1,000美元。“Money money you! Me go go go!”Huang說他用英語告訴這些人。哥倫比亞移民局的一位發言人說,哥倫比亞移民局嚴令禁止以任何形式索取非法費用或收受賄賂。該發言人說,任何投訴都將受到調查。
在他倆被釋放後,Huang切開了他的運動鞋鞋底,取出了藏在裡面的兩張100美元鈔票。這些錢足夠他們坐計程車去哥倫比亞的內科克利, 這裡是達連隘口之旅前的最後一站。
偷渡者在內科克利為穿越達連隘口做準備,購買帳篷、手電筒和水淨化藥片。穿過達連隘口需要在茂密且沒有路的叢林中沿著泥濘的小徑徒步幾天或更長時間,幾乎無法獲得淡水或防禦蚊子。
中國偷渡者說,像Huang嘗試的這種長途跋涉的偷渡路線所需費用在7,000美元到1萬美元不等,包括蛇頭費、交通費和住宿費。這些偷渡者說,更直接和更安全的偷渡路線現在的價格不低於6萬美元,比如飛往墨西哥,在那裡由蛇頭“代理人”賄賂海關官員,讓中國人用偽造的旅行證件入境。
在內科克利,Huang結識了來自廣東的,Li和他16歲的兒子Joehan同行。42歲的Li在中國有資產,曾在國內過著相當舒適的生活。十多年來,他曾參加反對污染的抗議活動,也曾聲援過香港的民主運動。
2019年,政府強制他刪除在Twitter等社交媒體上對習近平和中共的批評言論。Twitter在中國被禁用,但可以通過VPN訪問。他說,2021年他被帶去問話了幾個小時,去年又被帶去問話。第二次被扣留問話後,Li說他決定離開中國。他想讓Joehan還有Joehan的弟弟一起離開中國。他認為他們一家可能拿不到旅遊簽證。於是決定,他和Joehan要取道拉美先行一步。他說,你如果能跋涉到目的地,就能主宰自己的命運。
在與Huang相遇之前,Li和Joehan曾在哥倫比亞靠近厄瓜多爾邊境的伊皮亞萊斯遭遇過搶劫;Joehan當時準備放棄,與身在中國的母親和弟弟視頻聊天時哭了起來。Li說,他告訴Joehan,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
在船上度過一段難熬的時光後,這些移民跨越兇險的水域,從內科克利來到達連隘口邊緣。Li、Joehan、Huang一行十幾個中國人開始徒步穿越叢林。
此番跋涉的一些路段飄散著一股腐臭味;Huang說他覺得這是屍體的氣味。聯合國國際移民組織(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Migration)表示,去年在達連隘口有36人死亡;國際移民組織認為,還有很多死亡個案沒有被計算在內。
在跨越一條水深齊胸的河流時,Li摔倒在一塊濕滑的岩石上。擔任過游泳教練的Huang在水中更有信心,但順著懸崖上的一條陡峭小路滑下去時,對死亡的恐懼再度襲來。他們花了兩天時間才穿過去。
達連隘口被認為是這條路線中最艱難的一段路,但許多移民認為其他路段更危險。一名31歲的中國女子與她的丈夫和8歲的女兒在今年1月底走的就是這條路線,她丈夫是政治異見人士。她說,她覺得在厄瓜多爾和哥倫比亞顛簸的道路上乘坐長途巴士比穿越達連隘口更難忍受。
一位來自中國內陸城市成都的51歲女子說,對她來說,從內科克利坐船過海時的驚濤駭浪是這段旅程中最可怕的部分。本月初,她在墨西哥蒙特雷的一家酒店說,她離開中國的主要動機是讓17歲的兒子能夠到別的地方上學,脫離中國壓力巨大的教育體系。她的兒子和她同行。她說,她內心有一種勁兒,一種對美國的渴望,她認為美國有最好的教育、技術和文化。
經過幾段危險的海路和陸路行程,幾個星期後,Huang在墨西哥與Li和他的兒子分道揚鑣。很多中國人說,花650美元,蛇頭可以用汽車把他們從墨西哥城帶到美國邊境附近。Huang以八分之一的價格買了一張巴士車票。
Huang說,巴士開動後不久,當地警方就攔住了車並把他拖下了車。他因進入墨西哥時沒有獲得適當過境許可而被監禁了10天。他獲釋後被送回了墨西哥最南端的恰帕斯州。
然後他通過手機從自己的銀行帳戶取到了錢,並與在那裡遇到的另外三名中國人合夥買了兩輛摩托車。為躲避員警,四人按照他們從穀歌地圖下載的自行車路線往北走。Huang手機上有多個視頻,其中一段顯示他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行駛,另一段顯示他在心情激動地疾駛在一條土路上。
幾天之內,四人就上了墨西哥的101號公路,這條路因暴力犯罪頻發被稱為“死亡公路”。在塔毛利帕斯州的拉科馬鎮附近,一輛麵包車開始追趕他們。
車裡的人一邊喊著“中國人(Chino),中國人(Chino)!”一邊揮舞著槍,示意他們停車。Huang加大摩托車的油門飛馳到附近的軍事檢查站尋求幫助,而坐在他後座的同伴則跳下車,跑進了灌木叢裡。
這輛麵包車逼停了第二輛摩托車。後座上的Li Quanlong疾速逃離公路,爬到了柵欄下。兩個歹徒抓住他的腳時,他幾乎就要爬過去了。Li說,他們扯掉了他的鞋,但沒能把他拉出來。Li是一名在山東欠了債的包工頭。
他搭載的那名同伴被拖進了麵包車,但在假裝心臟病發作後僥倖逃脫。士兵們後來在路邊發現了Huang搭載的同伴,當時此人已嚴重脫水。這些移民最終被軍方放走,但摩托車已經沒了。
拉科馬附近一個當地的中國聯絡人安排人開車把這四人送到了邊境,在那裡,四人翻過一堵牆,向德克薩斯州的美國邊境當局自首。Huang申請了庇護並被釋放。這是Huang離開中國近兩個月後。他將在本月(注:指2023年3月)晚些時候接受聽證。
本月(2023年4月),Li和Joehan已經到了紐約州的奧爾巴尼,Joehan在一所公立學校就讀,Li正在等待10月份的庇護法庭聽證會和工作許可。他又開始發推文了。與此同時,Huang在洛杉磯的一家旅店找到了住處,那裡有20多名沿著同一條路線抵達的中國人。
與Huang同住一處的一名來自湖北省的34歲男子表示,多年前在中國,官員們拆除他的房子時,推土機壓壞了他的腳,他失去了幾個腳趾,走路一瘸一拐,他就這麼步履蹣跚地穿越了達連隘口。一位來自北京的商人說,一家國有企業與他有糾紛,對方發來了死亡威脅,所以他離開了。
在最近的一個週六,Huang和三名男子一起吃了一碗燉雞,喝了一些啤酒。他說,有些人的旅程很順利,而他自己的十分艱難,但現在他覺得很幸運。